“空性”或许是佛教哲学中最易被世人误解的名相之一。这个名相对佛教徒来说已经很难理解了,对西方读者而言更是难上加难。因为早期有许多梵文与藏文的英文翻译,都将空性译为“空无”、“无物”,误将“空性”和“什么都没有”两者画上等号。事实上,这与佛陀试图阐述的真理有着天壤之别。

佛陀确实教导我们,自心本性就是空性,事实上,空性也是所有现象的本质。但佛陀的意思并不是指一切现象的本性像真空一样完全空无。他所说的“空性”,在藏文里由两个字所组成:“东巴-尼”。“东巴”的意思是“空”,它所代表的意义是某种超出感官能力所能感知,及概念性思考所能理解的状态。在佛教名相中,这往往称为“不可思议”“无法言喻”“不可说”等,但也可直接翻译为“难以想象的”或“无以名状的”。而“尼”这个字,在藏文日常会话中并没有任何特别意义,但如果将这个字放在另一个字之后,当作“后加字”时,它表达的是一种“可能性”,也就是任何事物都可能生起,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意思。因此,当佛教徒说到空性时,意思并不是“什么都没有”,而是指一种能让任何事物显现、改变或消失的无限可能性。

在此我们可采用一个现代物理学家观察原子内部运作时,所看到的奇异又精彩的现象作为类比。根据我的了解,一般物理学家认为所有亚原子现象的产生,起源于所谓的“真空状态”,这是亚原子宇宙中能量最低的状态。在真空状态下,粒子不断地显现和消失。因此,尽管看起来似乎是空的,但这个真空状态却是非常活跃的,充满产生一切现象的潜能。就这点而言,真空状态和“心的空性特质”相当类似。如同真空虽然被认为是“空的”,却是各种粒子显现的根源一般,心在实质上也是“空的”,缺乏真实可陈述的特质。然而这无法界定、不全然可知的状态,却是一切念头、情绪和感官知觉不断生起的基础。

由于自心的本质是空性,因此你具备了体验无限可能的念头、情绪和感官知觉的能力,连对空性的误解也是从空性中生起的现象!

有一个简单的例子,也许能帮助你从体验的层次进一步了解空性。

几年前有个学生来见我,请我为他讲授空性。我给了他一些基本的解说,而他看起来蛮高兴的,事实上应该说他兴奋极了。

“真是太酷了!”我们谈话终了时,他这样说道。

在我的经验中,空性不是只靠一堂课就能轻易了解的,所以我指示他接下来几天都要针对今日所学去做禅修。

几天之后,这个学生突然出现在我房门外,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:面色苍白、佝偻着背,而且不断颤抖,他步步为营地走进房里,仿佛在猜测前面是否有流沙一样。当他终于走到我的座位前面时,他对我说道:“仁波切,你吩咐我做空性的禅修,但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,如果一切都是空性,那么这整栋房子也是空性的,地板也是空性的,底下的地面也是空性的,这样的话,我们岂不是会穿过地板掉下去,然后穿透到地底下去吗?”

我等他说完后,问他:“谁会掉下去?”

他想了一下这个问题,然后表情完全变了。“哦,”他叫了出来,“我懂了!如果这栋房子是空性的,而人也是空性的,那么,根本就没有人会掉下去,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穿透过去。”

他叹了长长一口气,身体放松了,脸色也红润了起来。于是,我让他以今天的新体会再回去做空性禅修。

两三天之后,他再度不期而然地出现在我房门外,又是脸色苍白、全身发抖地走进房里。明显就可以看出,他正在尽力憋气,一副很怕把气呼出来的样子。

他在我面前坐下,说道:“仁波切,我依照您所指示的去做空性禅修,也了解这栋房子是空性的,底下的地基是空性的,我也是空性的。但是,当我愈来愈深入这个禅修,不再看到或感到任何事时,我真的很害怕。倘若我只是空性的,那么我不是就要死了吗?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早上跑来见您的原因。假使我只是空性的,那基本上我什么也不是,那么,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不消融于空无之中!”

确定他说完之后,我问道:“是谁会消融?”

我等了一会儿,让他有时间消化这个问题,然后进一步说道:“你误以为空性是空无了。几乎所有的人一开始都会犯这种错误,试图以一种观念或概念性的角度去理解空性,我自己也曾经犯过同样的错误。但是,从概念的角度是绝对不可能了解空性的,只有透过直接的体验才能真正认证空性。我并不是要你相信我说的话,我只是要告诉你,下几次再正式禅修时要问问自己:‘如果万法的本质是空性,那么谁会消融?什么会消融?谁诞生了?什么生起了?谁会死去?什么会死去?’这样试试看,你得到的答案可能会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。”

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,他同意再试试看。

几天之后,他回到我的房间,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,告诉我说:“我想,我现在开始懂得什么是空性了。”

“我遵照您的指示,针对这个主题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禅修之后,终于领悟到空性其实并不是空无,因为必须先有‘有’,才会有所谓的‘无’。空性其实就是一切,是所有我们想象得到的各种可能的‘存在’与‘不存在’同时显现而出。所以,假使我们的真实本性是空性,那么,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是真的死去或真的诞生了。因为每一刻在我们身上都同时具备‘可以是如此’或‘可以不是如此’的可能性。”

“非常好,”我告诉他,“现在,你把刚刚所说的一切都忘掉,因为如果你试图一字不漏地记着,那么你就会把所学到的一切变成一种概念。这样的话,我们就得重新再来一遍了。”